沈令嘉到乾清宫的时候, 引她入内的不是一贯在皇帝身边服侍的戴凤，而是一个脸生的小内监，面容清秀，笑微微地给她引路：“太妃仔细脚下。”
二人一路行来, 道边上好几个与那小内监行礼的，都十分恭敬，口称“公公”，把沈令嘉搞得疑心大起：“不是有品级的太监, 怎敢称‘公’？这人脸生，我不曾见过, 来者不善。”
便含笑与他拉关系：“公公口音似乎是南边来的？”南方男子大多瘦小清秀, 是很好的内监人选。
自她生下二女一子之后，已经很多年用不到“攀关系”这项技能了，却还不曾生疏。譬如今天这回罢, 宫里人，一服役就是一辈子的事儿, 宫女运气好还有放出去嫁人生子的一天, 阉人却是出去了也无处可去的，只有在宫里沉浮。是以他们最看重同乡关系, 乡党往往拉帮结派, 互为犄角。
那小内监果然含笑一睇她，口风半点不露, 神色却微有和缓：“娘娘是江苏人？这个咱们都是牢记的, 不敢或忘。”位高的宫妃, 籍贯、爱好等都是底下人牢记的东西，怕一时碰了忌讳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。
沈令嘉已经快四十岁了，头上也生出来几根白发，走起路来慢吞吞的，一意拖延时间：“听着耳熟，”刻意顿一顿，“像是高邮那边的口音。”
沈令嘉身为亲王之母，连着称了两回“公公”，那小内监居然都不推辞，还笑道：“娘娘慧眼如炬，奴婢正是高邮人，”意态已经与初进门的时候大不相同了：“您也是？”
沈令嘉笑道：“我是金陵的，施太嫔才是高邮的。”心中却想道：“这样张狂的行事，当年先帝身边的魏璐都不敢，这个孩子，只怕是骤然被拔出来的。”已经对乾清宫内的格局有了一个初步推断：吕文则重病，不知道是建初帝还是别的什么人掌权，排除异己，以雷厉风行之势打压了先头掌权的太监们，重新提拔了一批心腹。
而从戴凤甚至来不及给寿春宫报信这一样来看，这个掌权人要不是行动极快，就是心肠极狠，已经把戴凤一系斩杀殆尽了。
二人便顺理成章多攀了几句话，沈令嘉也得知这个小太监姓钟，自名曰“义”，现在司礼监做随堂太监。
这是当年戴凤上位之前的职位，能做到这个地步的，只要不作死，安守终老是一定没问题的。而像钟义这等年纪轻轻就能跟着大太监们随堂服侍的，将来怎么也得做到二十四监的提督、掌印不可。
待至内书房门口，钟义笑道：“里头就不是奴婢能时时跟着听的了，只有宗正侍奉着官家在商议大事而已，娘娘且去，陛下问您什么，您老实说就是了。”
沈令嘉将一只镶嵌满鹌鹑蛋大明珠的臂钏摘下来送给他：“唉，在宫里久了，身上都不带着什么金银了，只有一点首饰罢了，公公可别嫌弃咱们老寡妇人家没有好东西。”
她是亲王之母，先帝之贵妃，手里的好东西山海样多，略摘出一点而来就够这骤然发家的小太监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了：“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！”笑脸春风一样温暖：“您是宫里的老人了，一定看过很多生育上的故事罢？您别怕，就是宗正公问一问您宫里积年的旧事而已，您还有一个好儿子呢，便是一时得罪了什么人，有陛下保着，那也是谁都动不了您的。”
这话说得没头没脑，生育上的旧事，何至于要劳动到宗正来问先帝留下的寡妇？沈令嘉已经是王之太妃了，得罪了什么人，能动得她的安危？
电光火石之间，建初帝今日的行程在她脑海里滑过——是伊王母子！元氏一外国妃嫔，前朝后人，能说得出什么触动得了建初帝的话？只有建初帝的生母！
她立在书房门外，伺候茶水的小内监已经进去通传了，建初帝急切的声音传出来：“快请太妃！”
她的冷汗冒了一背，伊王母子就藩在即，必然不会挑事给自己惹麻烦，那么就是说建初帝是自己得知生母的事的，是谁透露了这等要命的消息？
两个内监做了交接，沈令嘉木偶一样机械地迈着两条腿，至御案前，跪下行礼：“陛下。”
建初帝虽是万乘之主，也不敢让庶母跪实了，立刻叫人：“扶太妃起来。”
沈令嘉又以团扇掩面，给宗正行了个礼：“未亡人本不该见外男的，陛下有诏，只得暂以扇掩面，权充礼节了。”
宗正比沈令嘉还高着两辈儿，不等她起身便厉声道：“太妃何等糊涂，竟敢挑拨陛下与太后母子之情！”你傻啊把这事儿挑出来，屁用没有，只能让大家多一个天大的麻烦呀！
沈令嘉道：“妾蒙先帝看重十六年，又守节八年，虽天赋鲁钝，不堪重用，却恪守宫规，不敢懈怠，”两个人想起她在先帝后宫里的资历，都老实闭嘴了，只听她徐徐道：“不知何事使宗正误会了妾身？”
建初帝道：“叔曾祖父，不是太妃与朕说的朕的身世。”
宗正尴尬地咳了一声，道：“那是哪个贼子？老臣不才，也愿舍身杀贼，为陛下除一大害。”
建初帝推脱道：“此人是忠臣，暂不消说了，还是听太妃是怎么说的才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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