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王默了半晌，道：“据探报说，燕军自占领吴郡城，便分出许多小队，四下铺开，近的在吴郡城周遭数县劫掠，远的甚至突入历阳、宣城等地，哼，战场分兵劫掠乃是大忌，那辽燕四王子虽然名头甚大，却也太过自傲。”
唐简却是摇了摇头：“殿下所言，只对了一半。”
“哦？”魏王皱眉。
唐简微微蹲下身子，拾起一块石头，在门前石阶上缓缓勾勒，片刻间竟是画出了一方地图，魏王久经战阵，识得舆图，自然知晓这乃是晋国北地的地图，只是唐简所画，其中州府郡县标记分明，这随意的勾画，竟比他王府之中的舆图更精细清晰，着实让人惊叹。
唐简却似不过做了件寻常事，并无半分异样。
见魏王也下意识的蹲下身子，唐简用手中石头敲了敲吴郡所在，道：“卑职说殿下只对了一半，是因为那辽燕四王子的确太过自傲，他以为只用四万大军便足以击溃殿下大军，却不知殿下统兵有方，令其功败垂成。”
魏王这一次脸上并没有露出丝毫欣喜神色，默默听着下文，倒像是一个受教的学生。
唐简又沿着吴郡周围画了几条直线，连同周围数个大县乃至历阳、宣城、新安三地。
只听唐简缓缓道：“可那慕容祁却并非愚蠢之辈，甚至可以说，他虽然自傲，大局观却足以令人胆寒。
殿下请看这里，据卑职所知，他派出的这些军队，都是沿着大晋官道又或大道行进，虽然偏远乡县也不乏被侵袭的，可这数十支军列，却大抵都在大道周围二十里活动，特别是往西的官道，他们前行百里，沿途道路网几乎被搜寻了个遍，殿下可知是何用意？”
魏王虽觉唐简言语中譬如“大局观”、“道路网”之类的言辞颇为古怪，从不曾听闻，却也大致明白其中意思，闻言沉吟半晌，忽的额头冷汗蹭蹭。
“殿下想必也明白了，”唐简微微一笑，道：“他此番南征，其志一开始便不在吴郡一地，甚至说，能否击溃殿下大军、能否破除莒家寨防御、挥师南下，都并非主要目的。
他要的，是情报、是其后直接兼并南晋、乃至攻伐徐汉、周游等南方各国的讯息，他派兵沿途侦查，一方面乃是熟悉道路，便于绘制精细舆图，为将来的大举南下做足准备，另一方面，则是想要看看我汉人抵抗北方军侵略的方法手段和强度。”
唐简顿了顿，轻叹一声，道：“此人实乃不世英豪，他想来早已明白，单凭几万、甚至十几万大军，征伐北方、兼并吴郡大抵能成，可想要吞并整个南晋，击溃我南晋四十万大军，甚至抵抗住周游、徐汉等国的驰援，却万万难以做到。
所以他在试探，甚至于说在考较，考较我南晋乃至南方诸国的本事，是否当得起辽燕国的全力一击。”
唐简顿了半晌，手中石块又在宣城、新安北方画了两个圆圈，又道：“可即便此番南侵的辽燕军不过四五万，却也堪称战力非凡，怎会因为吴郡城丢失、正面战场稍稍受挫而退却？
因为宣城王、成国公的大军就在不远处，他也怕。殿下大军没有溃败迹象时，宣城王、成国公的大军只是驻扎在外围，不动声色，可一旦殿下出现颓势，甚至溃败，所谓一荣俱荣、一损俱损，成国公、宣城王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，他们一定会出兵合围，将燕军死死困在莒家寨一带。
这一点，想必那慕容祁也是明白的，所以他一开始应该就不曾想过突破莒家寨，而只是追求在北方寻到一块立足之地，而攻下吴郡城，他的目的便已经达到，之所有继续南侵，甚至在莒家寨北与殿下大军对垒，不过是兴趣所致、随意而为罢了，也便是说……他一开始也许没有想到战局会如此顺利，因为更加增长的傲气，才会选择继续南行，试试看……”
魏王眉头皱得几乎一团，特别是那句“试试看”，几乎压得他透不过起来。
许久，他才长长吁了口气，道：“本王虽不曾因此战得胜而太过自傲，欢喜却是难免的，可直到现在才知，原来本王不仅不该喜，反而该悲。
我煌煌大晋，竟弱得令敌军如此小视，若非宣城王等大军威慑、唐都统在北方的奇袭，恐怕莒家寨之战，虽胜也败，本王……惭愧啊。”
唐简却是微微一笑，道：“殿下也不必妄自菲薄，莒家寨一战，殿下兵马并不比燕军多多少，却能在正面战场硬接燕军狂猛一怒，实在是令人钦佩，若非殿下果断出莒家寨迎敌，没留给燕军喘息之机，北方只怕如今还在辽燕人手中，而卑职和郊东营一万五千余众，恐怕也早已死于非命。”
魏王点了点头，默了半晌，这才缓缓站起身来，脸色却是沉凝。
唐简随即站起身，朝着魏王躬了躬身，道：“恕卑职直言，我大晋绵延数百年，如今虽看似繁花似锦，其实则却早已是弊病缠身，然则要变革大法，必先攘除外地、安定国中，如此，才可进退有据，寻求转机，而在这一点上，殿下乃是当今大晋之不二人选。
卑职现在不跪殿下，乃是想要殿下明白，殿下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，殿下的伟业才刚刚开始。”
最后一句只听得魏王身子一颤，随即黯淡的眸色慢慢闪起光彩，湛亮逼人。
忽的，魏王重重一掌拍在唐简肩头，道：“你果然没令本王失望，‘伟业才刚刚开始’，好一句气势无伦的话，本王必定牢记心头。
你以后好好跟着本王，将来旦有本王的功成名就，便有你的万世荣耀。”
唐简默默擦了擦额头汗珠，要忽悠魏王这等人，也并不是很容易的对于有野心的人，便需要以更大的地图容纳他的野心，顺从他的意向，毕竟对于这种人，单纯的忠心是不够的。
唐简并不相信魏王的许诺，可他也本就不需要魏王的许诺，何况暂时看来，南晋能够撑起大局的，也唯有此人还有三分可能，他没得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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